也許掃除恐懼最有效的方法莫過於置之死地而後生。寇準將告急文書按住不報,繼續飲笑自如。次日,朝臣上奏真宗兵迫眉睫,真宗大駭,寇準才從容仰奏道…… 景德元年秋(西元1004年),遼人南侵,大戰在即。
真宗皇帝環顧左右,歷任的幾位宰相呂蒙正、李沆、向敏中,雖然一向人望頗高,然而,在大敵當前之時,卻顯得威重有餘,謀勇不足。至於朝野上下,畢士安、張詠、楊億等一批重臣也都認為只有寇準才是真正文武兼備的通才。此時,朝中雖有王欽若、丁渭一干人素來不喜寇準的「擺譜拿架」、不通世故,卻也由不得他們。
於是,在此大宋朝風雨飄搖之際,寇準臨危授命,登堂拜相。
寇準拜相,可謂眾望所歸,早在太宗朝時,寇準就以深習兵事而為太宗信重,故而官拜樞密副使。而寇準的知兵卻又在於能夠統觀全局。雖然大宋的北邊沒有燕雲之險可以憑恃,不過,寇準並不因此而悲觀,因為大宋有號稱無敵的楊繼業,有為遼人敬畏而視為六郎星下凡的楊延昭,有子承父志威鎮邊關的楊宗保,有搴旗斬將逞萬夫之勇的楊門女將,只要楊家將在,大宋朝就在。然而此時,大宋朝最大的隱患,不在兵、不在將、不在險,卻在於相當一部份朝士對遼人的恐懼心理——敵人是外邊的,恐懼是心裏的,甚至當敵人也不存在時,恐懼卻還陰魂不散。
這一夜,秋深露重,中書省內巨燭高燒。燈下,寇準展開一封文書,這已經是當晚前線送來的第五封告急文書了。而在前一天的時候,遼兵剛剛破順安、下遂城,匯兵望都,又破唐河,而此時二十萬遼軍正軍分三路長驅南下,一旦越過冀、貝二州,京師之屏障大名府亦將不保。
也許掃除恐懼最有效的方法莫過於置之死地而後生。寇準將告急文書按住不報,繼續飲笑自如。次日,朝臣上奏真宗兵迫眉睫,真宗大駭,寇準才從容仰奏道:「陛下欲了此事,不過五日耳。」遂請真宗親至澶州,鼓舞士氣。自幼生長宮闈的真宗皇帝聞聽親征之言,居然要起身回宮,被寇準勸阻,才勉強坐下,共議親征之事。彼時朝中已有遷都之議,參知政事王欽若尤力請真宗避亂金陵。寇準直言議遷都者,其罪當斬,繼之一番慷慨陳辭,無所顧避的氣勢,使得王欽若無地自容,而真宗皇帝亦為之鼓舞,決定親臨澶州督戰。
十一月的澶州城寒氣深深,站在南城望見黃河滔滔,而對岸的北城下,契丹兵還在源源不斷向此集結。真宗及隨駕的一干朝士再一次猶豫遲疑不敢渡河。當此關頭,又是寇準拽著太尉高瓊力勸真宗起駕,在真宗默然不決之際,高瓊冒死令軍士推輦過河,登北門樓,張黃龍旗,遠近宋兵望見真宗皇帝的御蓋終於出現在澶州北城高高的城堞之上,士氣大振,踴躍歡呼,聲聞十里,契丹兵大駭不能成列。
之後,真宗皇帝暫還行宮,寇準留在澶州城上,處理軍務。真宗命人每日彙報寇準行動,結果卻聽到寇準在前線每日與知制誥楊億痛飲博戲,謳歌達旦。真宗轉憂為喜,覺得寇準如此寬心,必然是戰事順利,不必憂慮。殊不知此亦寇準刻意而為,用痛飲博戲以安君心,而對於禦敵,寇準可謂治軍有方。不僅號令明肅,深受士卒擁戴,更在戰事上最為倚重楊家將,使宋軍上下士氣高昂,形勢漸為有利。而遼人不僅在山西、瀛州皆受重挫,雖於河北一地長驅深入,卻也無所收穫。遼主及蕭太后終於心生退意,提出議和。
對此,宰相寇準力主北伐,志在收復幽州。而宋真宗卻無心再戰,希望以歲幣三百萬的條件息事寧人。寇準秘召使臣,限其與遼人談判,所許歲幣勿過三十萬。使臣至遼,果然以三十萬歲幣與遼人訂盟,契丹兵退。「澶淵之盟」換來了宋、遼邊境幾十年的太平,只是在這太平之世裏,寇準卻做不得太平宰相。他的敢於任事而無所顧避、率性淳樸而不拘小節、嫉惡如仇而未免狷急,使得王欽若之流視之為眼中釘,必欲去之而後快。
寇準為官有一特點,拔擢人才只憑才德之高下,不按資歷,不依次序。當朝重臣錢若水、張詠、呂端、李昌齡等都曾得其舉薦。此外寇準也確有偏執之處,譬如,他不喜南士浮薄,故而往往予以壓制,有傷公允。有人提出不滿,他不以為然地說道:「宰相的職責就是要進賢能退不肖。」自負專斷一如澶州治軍之時。
於是巧舌如簧的王欽若不失時機地詆毀寇準,不僅使真宗以為寇準任人為親,更以澶州之盟比為城下之盟,使宋真宗對寇準由心存感激變為漸生怨懟。景德三年(西元1006年),寇準罷相,出知陝州。
在陝州,寇準依然常常痛飲,宴客,好《柘枝》,一如在青州貶所、一如在鄧州貶所、一如在澶州城上、一如在中書省內。所不同的,大概只有心情。他對伶人的賞賜越發出手闊綽,一次席間,寇準厚賜《柘枝》妓,旁人則以大義勸之。寇準沉吟半晌,淡淡寫下一詩:「將相功名終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人間萬事何須問,且向樽前聽豔歌。」——歡快的鼓點愈發急促,卻怎麼也掩蓋不住那一分既不甘於壯志未酬亦不甘於隨波逐流而被世俗擱淺的落寞,沁透心髓。
也許對於寇準而言,無論何時都不會改變的,大概只有兩樣東西,一是他的《柘枝》顛,一是他的布衣交。譬如那位在他拜相時就說他是天縱奇才只惜無術的張詠,在他罷相時,又讓他讀《霍光傳》,中有一語「不學無術」,寇準雖不以為然,卻欣然笑納,在他看來,來自老朋友的忠告,其本身就彌足珍貴,至於那忠告的對錯與否,以寇準的固執,也只有待他自己去領悟。而另一位布衣之交魏野也在他罷知陝州時常相往來。二人曾同遊陝府僧舍,各有賦詩題壁,後來,二人故地重遊,卻看到寇準之詩已用碧紗籠護,而魏野之詩卻已是塵昏滿壁。其時,有從行宮人,頗為慧黠,立刻揮袂拂塵,魏野卻不緩不急地說道:「若得常將紅袖拂,也應勝似碧紗籠。」寇準聞言大笑——有這樣的雅士可以攜遊於沂水舞雩,這真是一件快樂的事。
然而,陝州註定不是寇準的歸宿。寇準十九歲高中進士時,有善相者曾對他說:「君相甚貴,但及第太早,恐不善終。若功成早退,庶免深禍。」顯然,寇準雖然才兼文武,功居將相,而對這些人生的道理似乎並未領悟。十數年後,丁渭想利用寇準的名望,於是請真宗再次起用寇準為相。寇準不顧門人、朋友、僚友們的勸阻再次入主中書。其後果然,寇準為丁渭陷害,二次罷相,一貶再貶,此時的寇準,好像他當年在巴東江邊遇到的那葉小舟,被命運的暗流推到似與紅塵永隔的天邊。這一年,寇準六十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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